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热点在线丨犹怜人间草木青

2022-12-26 08:00:48    来源:湖北日报

□ 徐鲁

刘诗伟是文学界公认的一位优秀的小说作家。读了他的散文集新作《人间树》之后,我禁不住要感叹:他的散文才华被他的小说给遮蔽了!或者也如前辈作家汪曾祺所言,不论是写小说还是写任何形式的文学,首先都得把散文写好,如果连一篇散文都写不好,遑论能写好其他。

《人间树》里自始至终写到了一个既是地理概念、又有类似福克纳笔下的文学意义上的“邮票大小的故乡”——兜斗湾。这是江汉平原上、通顺河大堤下的一个小小村湾。村边的一棵大柳树上,有一个硕大的鹊巢,一对喜鹊常年站在树冠和高枝上喳喳鸣叫。湾子里任何一家的风雨、悲喜,甚至是人来客去,也都是全村公共的风雨、悲喜与人来客去。


【资料图】

兜斗湾是作者童年和少年时奔跑与成长的地方,也是他文学和心灵的“故园”,与马孔多之于马尔克斯,约克纳帕塔法之于福克纳,凤凰之于沈从文,白鹿原之于陈忠实,高密之于莫言,枫杨树之于苏童,没有什么两样。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曼德尔施塔姆写到自己与故乡的关系:“我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,熟悉如眼泪,如静脉,如童年的腮腺炎。”刘诗伟对兜斗湾的一草一木、妇孺老少和人情世故的熟悉程度,比曼德尔施塔姆有过之而无不及。福克纳说自己那个像邮票大小的故乡,“即使写一辈子,我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。”《人间树》里写到的那些人与事,如果一一展开来写成小说,显然也足够作者写上一辈子的。兜斗湾是江汉平原上的一口深井,值得作者继续深挖下去。

《人间树》除了两章短小的序跋,全书收入15篇长散文,最长的可能已经超过3万字,近乎一部中篇小说的篇幅。全书分为“乡亲们”“上辈人”和“我自己”三辑。但人事的交错、代际的延续里,都离不开兜斗湾的阴晴圆缺与光风霁月。所以,《人间树》不同于一般的散文结集的是,它是一个互为关联、比较完整的叙事整体。“我”的成长、回望与反思,贯穿全书。与其说这是一部散文集,不如说它是一部“村庄史”和“村庄传”更为准确。书中的每一篇章,都是作者为自己的乡村和乡亲写下的“志”与“传”,是乡村风雨志,也是乡野心灵史。

磨菜刀的王大猴,劁猪的郭胖子,驼背老爹,还有剃头佬、老木匠、道魁叔、水亭叔、务善老爹、亦疯亦痴的奇人胡贤木……这些乡里人物,都装在作者的心底里,记忆都保留得清清楚楚。记得老作家孙犁曾略带自嘲、但也不无自信地说过,自己“好写女人”。毫无疑问,与描写劁猪的、剃头的、磨菜刀的这等人物相比,刘诗伟跟孙犁一样,也是“好写女人”,更擅长刻画女性之美。于是我们看到,在他的笔下,出现了莲婶、麻婶、杨枝阿姨、缺嘴婆,还有祖母、大姑奶奶、小姑奶奶、外婆、母亲、姑姑、儿时的玩伴小女孩等众多的、性格各异的乡村女性形象。所以,读着诗伟的这部作品,我还有另一种强烈的感受就是:他的家乡江汉平原和兜斗湾子,真应该庆幸和感谢,能拥有这样一个悉心洞察她、感受她和温暖地热爱她的儿子,并且他还能够怀着“仗义每多屠狗辈,负心常是读书人”一般宽厚的心胸,用自己温情的笔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。当然,我们的文学也应该庆幸,拥有一位这么好、这么接地气的作家。

人间草木,乡村伦理,大地道德,在《人间树》里呈现得尤为突出。作者几乎写遍了生长在江汉平原上的常见的树木家族:柳树、桑树、苦楝、白杨、刺槐、山楂、银杏、木子树,等等。这些姿形不同、年轮各异的普通的树木,也一一对应和象征着书中诸多普通人物的性格与命运,比如缺嘴婆的柳树,莲婶的苦楝,麻婶的枣树,祖母的桃树,祖父的刺槐……树犹如此,人何以堪。从作者对这些人间草木的仰望与顾怜之间,也不难感受到一片温润的散文文心,那就是前辈诗人所赞许的“已识乾坤大,犹怜草木青”。这片文心,或许与现代意义上的生态文明无关,但一定与传统意义上的乡村伦理、大地道德息息相通。因为描述得当,作者的是非观点也就自在其中了。文以载道,托物言志,从来就是中国散文的传统与正脉。《人间树》接续和流淌的正是散文的正脉。

常言道:君子关注眼前事,真佛只说家常话。好的散文作家,一定也会倾心关注当下现实,并且力避和摒弃虚浮的抒情,返璞归真,以“说家常话”为美。我自己写散文,几十年写下来,回头一看才发现,竟然也是一个从追慕华丽到回归平实的过程。青年时代激情澎湃,写了很多语言华丽、感情上“浓得化不开”的抒情散文;后来渐渐认识到这种文风的浮夸与矫情,蓦然回首才惊觉,原来文笔平实质朴的才是好散文。诗伟的散文,不求宏大,却人情练达,甚至能在乡俗俚语之中别开生面,闪耀出文学的光芒。平原上的底层小人物的声音,乡村日常生活中的幽怨与悲苦,不再仅仅具有个人色彩,而成为一种唤起人类共有的经历与记忆的东西,成为一种具有普遍和永恒意味的文学的内容。这样的细节和例子,在书中比比皆是。

比如他写村头的大柳树和喜鹊巢:“我差不多每天看见它冠顶的鹊巢,认得那两只在枝头蹦跳的喜鹊。”这几乎是所有中国乡村孩子的记忆。“早春时节,它们喳喳、喳喳地鸣叫,声调平和,节奏明快,那是通报戗剪子磨菜刀的王大猴即将进入兜斗湾。”谐谑的回忆里有温情的乡愁。当然,兜斗湾不是世外桃源。哪一段家庭悲欢和个人经历,不是与国家命运、时代风雨休戚相关?“冬天来了,大雪覆盖平原。柳树白了,树冠上的鹊巢变成白白的一团,只有站在白鹊巢上的两只乌鸦继续黑暗着。有时,它们得意地哇了一声,不是特别恐怖,日子勉强太平;然而,一旦它们真格儿‘哇——哇’嚎叫,便狰狞无阻,声音所到之处,天空霎时黑了下来。”我们这代人都是经历过这样的严冬的,从这样的细节里,焉能辨认不出那个时代的样子?怎能听不到大时代里真实的风声与雨声?

他写自己少年时背着小小行囊,离家去毛嘴求学,祖母站在台坡口,用手搭着额头,满怀期待地观望着远处的情景;写自己有时放学回家,独自站在河堤,望着纷纷扬扬的黄叶,隐约听见沙哑的蝉鸣声,黄狗乌子跑过来舔着他的手,这时候,少年的脸上闪着无声的泪光……“你看见老老少少的人挑着箩筐,扛着扫帚,纷纷从湾子里出来,急切地赶往杨树林……那不是去打扫大地,是要扫积树叶,把它挑回家当柴火。”这样的情景,不就是曼德尔施塔姆所说的“熟悉如眼泪,如静脉”吗?作者笔下的乡愁有美丽的与温暖的,但也不乏苦涩、冷冽与沉重。那是那个年代整个江汉平原的苦涩、冷冽与沉重。作者以小见大、知微见著,往往能于雨丝风片里写出时代的风声雨声,展现出时代风雨和世态冷暖中的普通劳动者的生存智慧与生活信念。

《那些叫作杨树的柳树》的结尾写到,有一天,作者沿着村路回到兜斗湾,半道上迎面遇见一位衰老的老人,“使劲想了一阵,陡然惊呼:哦,你是道魁叔。”这是作者从小就熟识的一位乡亲。接下去是这样两句对话:“您老没去女儿家?”道魁叔摇摇头:“湾里还有一个跟我一辈的人没死。”作者又问:“下游湾子的椅子赔完了吗?”这里说的是一件遥远的往事。道魁叔竖起两根手指:“还差两把。”散文到此,戛然而止。看似轻描淡写的文字里,包含着何其沉郁的乡愁。让我不禁想到海子的诗句:“祖父死在这里,父亲死在这里,我也将死在这里,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。”

毫无疑问,《人间树》是近年来湖北乃至中国散文界的一个重要收获,相信会被文学界和广大读者所关注。它是一部风格独特的散文集,但书中不少篇章也可作小说观。因为作者本来就是小说家,善于用丰饶而真切的细节描写支撑起韵味悠长的叙事,也擅长在散文的笔调里刻画出鲜明的人物形象,写出平原人家对天地自然的敬畏、对现实日常的拥纳与挚爱,让读者感受到生命的坚韧、温暖与生生不息。

现在很多作家喜欢把“人民性”“人民立场”挂在嘴边,这很好,总比无视人民性与人民立场要好。什么是人民性?散文家普里什文有一段话,我曾借来表达自己对“人民性”和“人民立场”的理解:“在我的奋斗中,最能够使我显得突出的,就是我的‘人民性’,是我对祖国母亲的语言和对乡土大地的感情。我像草一样,在大地上出生,也像草一样,在大地上开花。人们把我收割下来,马吃掉我,而春天一到,我又会一片青葱。夏天,快到收割的时候,我又开花了。”诗伟和兜斗湾的关系,以及他在散文里呈现出来的姿态、立场与草木般朴素的感情,也是一位作家对“人民性”和“人民立场”的最好的诠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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